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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岩浆中的物种,决定飞向群星 | 科幻小说

万象峰年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另一颗星球」。在共用大脑的外星文明,所有人思考时,脑电波先发送到地心,再传回自己的身体。因此,越是向外,“延迟”越大。星球能源即将耗尽,能容忍“高延迟”的宇航员纷纷前往宇宙……

万象峰年 | 混合现实、奇观、情感的科幻作者,擅长世界构建。代表作品《后冰川时代纪事》《三界》《一座尘埃》《点亮时间的人》《赛什腾之眼》等,获得银河奖、华语星云奖、引力奖、冷湖奖等不同等次奖项。出版个人选集《一座尘埃》《点亮时间的人》。

飞裂苍穹全文约23400字,预计阅读时间46分钟
一、告别之路脑身延迟越来越大。踏上天赐之路已经七千七百七十六个浪涌时间了,燧之酋领导着探险队继续往穹顶深入。此时笼罩在每个人心中的是黑暗一样无边的忧虑。地热的辐射抵达不了这里,身体与远在故乡的大脑之间联系越来越微弱。碎石踩在脚下发出淅沥的声音,地蜥皮的长筒靴循穴道接踵而上。因为寒冷和延迟的存在,每个人的脚步都缓慢而钝拙,感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必须小心又小心。有时候圆钝的石子会沿着穴道向下滚进深渊,坠向温暖的热乡——他们的家园。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决命者。出发就准备好了死亡,但是没有人想先倒下。每多走出一步,决命者在与命运的决斗中就多胜出一步。整支队伍分享着一支火把,就像他们最后会幸存的那一个人。微光在洞壁上照出上一队先行者留下的缆绳。缆绳的强度尚可容许他们粗大的毛绒绒的手借以攀援。在缆绳朽坏的路段,他们就要补上新的绳子。先行者全都死在了洞穴里,那一次探险无人回归。经过了四代人才再次有探险队出发,这可能是最后一支探险队。在路上出现过几具遗骸,无处可埋葬,决命者的黄铜徽章在遗骸身上的纤维中间微微发亮。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正在行走的决命者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已经穿过了厚厚重重的岩层,借由缓直的天赐之路把信号送达。头上的岩层仍旧厚厚重重,这就是他们祖祖辈辈仰望的天穹。天穹有多厚?再上面有什么?古今以来的智者无人敢做答。只有洞穴中徐徐流过的空气给决命者们继续走上去的希望。又过了一千多个浪涌时间,他们走到先行者留下的最后一处营地。毛毡布下盖着一具骨骸,旁边是另一具倒下的骨骸,没有人为他遮盖。残留的毛发被风吹得瑟瑟抖动。没想到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这是一处横道,天赐之路到这里结束了。再往上是盘绕如迷宫的分支洞系,岩层就像黑牢的屏蔽墙。“上面不会有信号了。”有人坐在地上哽咽。“死神就要开始收割。”“你怕了?听一听先行者的低语。”另一个声音说,“据我所知,你的祖先也是决命者。”风吹过发出低沉的声音。前一个说话者看了一眼地上的头骨,两个黑洞洞的眼洞也对着他,他把话咽了回去。很快又有话冒出来:“那些迷宫,我们总得想出对策。”“跟着风。”“风有可能把我们带入窄道。”众人沉默下来。阴冷的气流在众多的洞穴口交汇、盘旋,带着岩石的生味,轻舔着众人的毛发。他们这一代决命者从幼年开始就进行残酷的训练,把那个脆弱的自我封装在心底的岩石中,每个人都在信号窒息训练中经历过上千次濒临死亡。他们承载着族群最后的希望,不是为了在这里停下来。燧之酋穿过众人,他们的毛毡披风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燧之酋把行囊放下,从里面掏出兽皮包裹的肉干,倾尽倒在岩石地面上,就像做一个决绝的告别。然后他挥手,众人顺从地退到岩壁后。风带着气味散入到洞系中。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中途还赶走了几只无关的小动物,终于,一只蹄足类的小兽走过来,听声音有足够大的体型。众人屏息呵护着这个珍宝。小兽一点点接近,过了许久,响起了咀嚼肉干的声音。燧之酋擎着火把出现,小兽很快消失在高处的一个洞口里。燧之酋把行囊背到背上抖了抖,对众人说:“走吧。我们的身体将死在远方,我们的灵魂将归于大潮。”“众灵与我们同在。”他人默念。洞穴里狭窄逼仄,每个人背上的膜翼都本能地撑得大大的,贪婪地汲取着大脑发来的每一点点意识信号。膜翼划过洞壁留下点点血迹。斑点漫延到整个视野,丢失的回传信号使得他们收到的视觉图像变得灰白,这是将死的预兆。劳累、寒冷和意识稀薄压住了每个人想说话的欲望,洞穴里只响着各种摩擦声和牙齿颤击的声音。经过窄口时,膜翼收缩起来的人常常失去信号一头栽倒在地,身体进入保护状态,要靠前面的人拉一把或后面的人推一把才能重新恢复意识。走到这里,燧之酋不会再责备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交出了自己能交出的一切。他们的生理形态天生就不适合远行,在历史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只是一群围绕在群脑附近活动的浑浑噩噩的猿人。热乡的深处,岩浆大潮涌动着永不停息的舒适的旋律,也给了他们智慧的辉光。因此燧之酋能看见痛苦。他羡慕那些脑身一体的小动物,尽管热量限制了它们的智慧,但是它们拥有无限旅行的自由。人也想获得自由,于是人违抗了本能,驱使身体走出安全区,在莽莽岩丛中砰然挣断那根线。冒险者的大脑失去了所有感官,滑入黑暗深渊,渐渐变得混沌,最终死去,萎缩,进入群脑的物质循环。冒险者的故事成了谜,冒险者的愚妄成了一代代的箴训。先民冒险者的勇气被一类怪异的人继承。在久远的从前,决斗的两人会朝一个方向一直走,直到其中一人倒下。后来“决命者”的称呼被另一群人沿用,成为了一个世代传承的秘密群体。新的决命者们为拓展出一点点世界的疆域,结队出发,直至剩下最后一人,带回世界边缘的消息。他们用九死一生的惨烈,挑战自然给他们设下的限制。决命者不再是自己,只要一人活着,决命者就活着。这个名字预示了决绝的命运。他们背弃了文化,背弃了家人,背弃了自己,直至孤身一人。所有同伴的生命凝结在最后一人身上。白汽从口中吐出,这是永远不能走出故乡的孤独。燧之酋忍受着意识和身体撕裂的疼痛,一次次爬起来。此刻孤独又跟了上来。他的朋友一个个消失在幽深的洞穴里。有人因为延迟没能跃过脚下的裂缝,有人僵硬地栽倒就再也起不来,有人精神崩溃游荡进了迷宫的深处。死者身上的决命者徽章会留下一半,另一半由剩下的人带走。最后一个同伴倒下,冷却。燧之酋质问死去的为什不是自己。洞穴中沉默无人应答。他取下死者的一半徽章,投入腰间的一个小袋子。绵延了几百代的决命者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按理说他应该返程了。但是他呆呆地看着幽深的洞穴,感觉还有继续走下去的理由。终于他背弃了决命者的信条,继续朝前走去。告别了一切,他要与命运做最后的决斗。因为感官的时而丢失,什么时候走丢了靴子也不知道,脚步变得沉重刺痛。腰间的一小袋徽章发出细脆的响声,与黑暗中的众灵对话。岩层静默。我们的灵魂将归于大潮。随着踉跄的脚步,火把的火焰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燧之酋嗅到了岩层中没有的气味。从一个拐角上去,毫无征兆地,岩层消失了。火把被大地上的疾风吹灭。无数颗亮点挂在新的天穹上,像铁炉中溅出的火星。凭借着在地底练就的暗视力,燧之酋可以看到星光下的大地,这是比热乡宽广上千倍上万倍的没有岩层阻隔的空间。在最狂野的神话中也没有人敢想象世界有如此广阔。一个新的世界。震撼和恐惧攫住他的心,他的身体随着寒风颤抖,意识像蜡烛一样摇摇欲灭。长时间在洞穴中的佝偻行走几乎让燧之酋忘记了直立,他用微弱的信号紧紧抓住那一袋徽章。一群曾经在地下给他们引路的小兽从地平线上跑过去,像一队响箭。星辰下面的大地荒凉贫瘠,在遥远的地方喷吐着岩浆。有了这个高悬在头上的新世界的激励,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克服信号阻碍的方法。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象着同胞们生活在大地上的景象。被囚禁的孤独冲破牢笼喷涌而出。他的眼眶涌出热泪。他想要马上在大地上奔跑。但是他站在洞口,没有再走出一步。任何死亡的风险都已经成为奢侈的事。此刻最重要的,是回去把新世界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同胞。
二、新世界暗影“当我们中的第一个人踏向地面的时候,这个种族就再也不能停止向外张望的幻想。”这句话铭刻在静谧海发射场的人员入口处。发射场外围着几摊观看发射的人群,露营灯照出几片暖光,看起来就像一场野餐会。新天号核动力火箭矗立在发射台上。它此行送上太空的巡天望远镜将解答困扰他们种族已久的一个问题。自第一人登上地表四千个变星年以来,文明已遍布到星球表面。巨大的电梯井连通地上地下。人们建起遍布世界的信号中继站,各种信号中继器覆盖建筑和交通工具,中继卫星在静止轨道上将脑身信号跨越高山峡谷。人们重新认识了世界,以星球的自转计天,以一颗明亮变星的周期计年。核能被从一无所有的岩石中开凿出来,将文明推向新的高度。尽管他们的祖先很久前就把他们的文明命名为热乡文明,现在绝大多数人的身体已经走出热乡,居住于地表。人们习惯了一秒以内的日常延迟。全球的人口发展到群脑的极限,大约两千万人。更令星球的居民自豪的是,他们还在太空建起了空间站,与它联系的是巨大的地面天线阵列,受过特殊训练的航天员可以适应数秒的延迟。这个时代的人拓展了祖先从末敢想的疆域,人用技术和雄心彻底超越了脑身一体的动物的自由度,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它物,并且敢把目光投向头顶的星星了。火箭升空了,一团火光骤然亮起来。被核燃料加热到高热的推进剂冲进缓冲池里,激起一大团白色的水汽。远远地看去,火箭就像一个小小的玩具,被一只小手托举着从浴缸的泡泡里升起。发射场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一百四十天过去了,巡天望远镜对接到空间站上进行第一次检修。它采集的数据和地面巡天网络的数据整合,也会在今天得出分析结果。这是最后的宣判。瀚之澜缓缓靠近走廊的另一头。飘到尽头的舱壁上停止运动后,他才能转动脖子。穿戴宇航服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就像在指挥一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宝宝钻过火圈一样。转动舱门开闭机的操作盘时,每转一下都要停顿几秒钟,等待反馈到达大脑中。航天员有一套严厉而死板的操作流程来确保不会落入延迟带来的危险。他自己则有一套理论来化解这种笨拙的尴尬——他比星球上的其他人更能领悟到气定神闲的生活哲学。有时在工作之前他会泡上一壶岩茶,让自己进入茶色扩散般的优雅节奏。他是航天员也是工程师也是天文学家,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身兼数职。这次检修需要一点舱外作业,飘在真空中的瀚之澜感觉自己像一粒孤独的种子。他看自己的星球,像一颗果实。在热红外波段能看到红色的火山链仿佛静止不动,灰褐色的火山灰对流带把星球分割成几块,灰白色的沙尘暴团以肉眼几乎不可识别的速度慢慢浸润开。想到自己的大脑就在脚下这个果实的果核里安睡着,他感到一阵颤栗。古代的很多文学家描述过凝望自己大脑的感觉,现在的群脑则被重重防护起来,禁止一般人接近,更像一个谜。人要如何告别自己?这是古往今来的同类们都在不断思考的问题。瀚之澜每次登上空间站,也会站在这个特别的角度思考着。警报器发出爆鸣声,提醒他延迟有点超标了。瀚之澜调整姿态,从一块打开的金属盖板后面挪出来。他掰开工具套件上的一个电动螺丝刀。星球上的灯光洋洋洒洒散布在大陆上,大约数十个更亮的大点是城市。摁下按钮转动螺丝刀,停,再转,再停,直到刚好为止。除此之外,他们的星球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连轮廓都难以辨认。电机发出微微的嗡鸣。放下工具套件,等它停止飘动。视野边缘的星光则像众神的宫殿,只要稍稍抬起头它们就会占满整个视野。伸出手,等手到位,调整位置,抽出元件。星光倒映在银色的钛合金表面,光华灿烂。为什么星光在宇宙中如此普遍,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毫无踪迹?难道那些是其他文明创造的辉煌,而自己的文明还是蛮荒之地?瀚之澜不愿意相信这个理由,他更不愿意接受另一个可能的结果。更换好一个元件后,随身计算机收到了地面转发来的分析结果。瀚之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星空在面罩上扭动,渐渐模糊,像燃烧的火焰,像围绕着火堆舞蹈的一群幸运的孩子。而他是远远看着的,黑暗里的影子。那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发生了。对巡天数据的分析最终确认,他们的家园是一颗在漆黑宇宙中流浪的特殊的行星,没有恒星的温暖,没有兄弟姐妹。宇宙中随处可见的情况是,几乎所有的行星都沐浴着太阳的光辉,它们形成家族体系,那些小得不起眼的亮星每一颗都提供了近乎无穷无尽的光和热。瀚之澜想问为什么,但是这个渺小的问题在宇宙空间中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他只是又看了一眼星空,缓缓地朝舱门飘去。
三、众灵之心最高执政官在安全官员的陪同下从一号电梯井降下。这一班电梯的普通乘客已经被清空,空旷的碟形大厅里只有他们几个人。机舱在圆柱形的钢架结构井里由徐到疾,头顶上的光亮越来越小,很快窗外就没入黑暗中,每隔一段时间闪过一盏小小的灯。中途经过一段灯光明亮的地方是开拓者纪念碑,最高执政官向窗外行了一个礼。大约三十六个浪涌时间过后,一行人到达热乡。这是星球人古老的故乡,现在成了温暖的观光地,有热海、古聚落遗迹、原住民保留区、游客体验区、攀岩探险项目,古色古香的岩居发着暖光,旅行者络绎不绝。热乡的最深处是一片严密看守的区域。第一层警卫墙里面不再有游客踏足。第二层警卫墙厚了很多,架设着致命的武器。一群警卫围上来用探测器对着最高执政官乘坐的车辆来回照了许多遍。第三层警卫墙则是包裹着天空的全封闭式钢筋混凝土建筑,仍然有几个体育馆那么大,呈圆形,仿佛一只星球级的怪兽留下来的巨蛋。最高执政官的车停在这个巨蛋旁。执政官走下车,接受了搜身和扫描检查,步行进入闸门内。在里面走过迷宫似的几条通道,最高执政官来到群脑前。她仰头看着这个庞大的远古生物一样的东西。在这一生中她只在视频里看到过。群脑在防爆玻璃后,占据一个体育馆大小的场地。无数个灰白色的脑泡拼合在一起,组成一座半球形的肉山,从任何一边都看不到头。肉山外部包裹着一层有机质天线网。靠近肉山顶部是孕育囊,此刻正孕育着几十个胎儿。发育成熟的婴儿身体会从“山”顶上滚落下来,滑出一条长长的闪着光泽的水迹。比排水管还粗大的血管从“山”顶爬出,缠绕着肉山,大血管中间又分出更细的小血管,再继续分裂,末梢伸入到成千上万个脑泡中去。下方的泵室把血浆泵入血管,这座肉山看起来就像在隆隆地蠕动。最高执政官皱了一下眉头。这种感觉很奇异,就像看着一个既让人敬畏又让人怜惜,既难看又让人无法讨厌的婴孩。这就是让所有人无法远离的原点。此刻自己就在其中思考。自己的意识和两千万个同胞的意识紧紧挨在一起,虽然他们是互相独立的个体。“啊——”最高执政官发出一声惊叹。她想伸手去触摸防爆玻璃。“别!”一个声音叫住她。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科研人员的白大褂的人。“你已经进入了最内层防卫,如果你碰那个墙,探针会直接销毁你的大脑。”最高执政官这才发现贴在墙上的大幅警告。防爆玻璃内果然有多只机械臂在待命。“平时这些机械臂用来把通过审核的受精卵注入孕育囊里,紧急时刻它们也能发挥别的作用。”执政官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跟科学家握手。“你就是要见我的人?”科学家严肃地点点头。“你要亲自看看。”最高执政官随科学家走进一个小门。一截铁楼梯旋转向下。这里炎热潮湿很多,除了一盏防爆灯在头顶越来越远,大部分的光都来自地下的暗红色,被蒸腾的雾气散射。身上的毛发也感到湿重。她知道这就是群脑的底层空间,哪怕在视频资料中她也不曾见过。底层空间是一个有小城市那么大的地下空洞,这里聚集了一个小小的生态系统。热海亘古不息地提供能量。地下水系汇聚渗透。岩层里蕴含着丰富的铁离子和氢离子,作为能量传递的中间跳板。上亿年的微生物活动积累了营养土层,渐渐变成肥沃的富养沼泽。群脑的根系从岩层上面吊下来,扎根在富养沼泽里。一行人走过沼泽上的栈道。根系森林里飞舞着虫子,地雀在林间鸣叫,爬行动物从沼泽里浮出头来又躲下去。一切富有生机又宁静安详。如果有时间,最高执政官很愿意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待上一辈子也不错。“既令人激动又让人平静是吧。”科学家对发愣的最高执政官说,“我第一次看到这里也是这样。”继续走过一片热岩滩,栈道消失了,一所白房子搭建在岩滩尽头。“这所地热监测站比群脑掩体都还要古老。”科学家说,“我们积累了一百二十年的数据。”他走过房子,继续朝热海边走去。最高执政官想叫住他,还是没有开口。科学家走过的岩浆壳坚硬结实。最高执政官也跟了过去。“三十七步。”科学家停下来。“最开始,岩浆离监测站只有十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高执政官问。“一直在退缩,一直在加速。近几年加速得越来越快。这个变星年测到的地热温度下降是前所未有的。按照这个速度……”科学家把脸扭向一边。“二十到三十年后温度就会降到不能维持我们思考的程度,地下生态系统也会凋亡。”不远处的岩浆涌动着,溅起小小的黏稠的岩浆团。热海载着星球上两千万人的生命脉动,最高执政官从来没有想过它会变得这样吃力。她看着红热的海平面在穹顶的另一头延伸入地下。“你能做什么?”“最高执政官,地核正在冷却,我们的星球正在冷却。”最高执政官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不是你能做的。这是我该做的……”他们往回走。登上楼梯的时候,最高执政官忽然回过头来说:“我们的种族有多久没有冒过险了?”科学家的眼眶潮红,像热海一样红热。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最高执政官看到他的胸口别着一枚奇怪的裂成两半的铜制徽章。 四、生死决斗 全球危机紧急特别会议。能容纳两千人的阶梯形会议席由四面向中间下沉,仿佛在建造之初就预示了今天的危机。会议席此时只坐了不到一百人,全是星球各个最高部门的部长。坐在下沉的最中心的是星球最高执政官,她笼罩在一束顶光里,显得遥远孤独。“核热站装机运行了,一切顺利。”说话的人有些底气不足。灾难应对委员会是最新的部门,灾难应对委员会的主席是最新的领导人。他的上一任刚刚在核热机组调试的事故中丧生。还好那只是一次蒸汽锅炉爆炸,没有发生核泄漏。最高检查长面有怒色地说:“很遗憾,我没能把你的上一任送进黑牢。我希望在坐的各位都不要变成我族类的罪人。”检查长的话引起了前任主席同僚的抗议,席上发生了小小的争吵。“你能站在这里思维敏捷,是因为前任主席的牺牲!”有人说。最高执政官“嘶”了两声,压下众人的声音。从推行这个计划之初,她就深深地知道他们面临的阻力。他们的文明已经在安稳中度过了四千多个变星年。现在要在全族类最敏感的群脑旁建核热站,仅仅产生的恐慌就有可能摧毁他们的社会,更别说技术障碍和工程难度。最高执政官对众人说:“如果我们不冒这个险,全族类将在不到三十年后走向灭亡。我们冒这个险,全族类有可能提前灭亡,但拼出了一线生机。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不断在岩层中拼出生机。我们不会安详地死去,这不会是我们冒的最后一个险。”她的目光划过众人,停在一个角落。“科技部长,你发言吧。”最高执政官曾经在群脑中心见过的那个科学家已经披上了银丝,他一直在等着。他显得颇为紧张,接着话说道:“诸位,眼下我们只是获得了一点喘息的时间。我们的星球是一颗无外源能量的星球,如果地核冷却,全球的核原料储量也维持不了多久。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是五十年,可能是六十年,不会超过一百年。曾经论证组提出过很多设想,包括派出无人飞船去别的星系采集能源,包括建造行星级推进器把星球漂向一个恒星系。这些方案都不可能,或是需要的技术或是需要的能源远远超过我们能够等待的时间。诚实地说,我们没有必然可行的方案,只有争取可能的方案。我们唯一能赌上一把的方向,”科技部长攒了口气。“是用载人飞船飞向外太空。”会场上发出一阵喧哗。这无异于自杀。工业部长大笑起来:“全体移民?带上二点八万吨重的群脑和两千万人进行星际旅行?或者就算我们能放弃大部分人,就算勉强能够飞起来,维生系统、供热、燃料……”“只有一队人的身体去,工业部长阁下。”科技部长回答。现场安静了下来。工业部长终于确认了这句话,问道:“他们走不了多远,这有什么意义?”“在我们的历史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种探索方式,一群自称‘决命者’的人,结队走向世界的边缘,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带回远方的消息。决命者是与命运决斗的人,他们告别安稳的过去,赌上生命去换取一线新的自由。这种多备份的、孤注一掷的群体探索方式大大增加了我们能走出去的距离,在一段历史时期快速拓展了我们种族对世界的认知。”众人面面相觑,互相打听这个奇怪的称呼,然后又纷纷摇头。“你想要干什么?”工业部长质问。“你会受到审判!”“决命者的传说没有被证实。”文化部长发话道,“我们只有两千万人,每一个人都很宝贵。你说的这种情况在古代可能存在,在现在,有什么值得我们去赌上生命吗?”“‘天庭的阶梯’恒星系。”科技部长挥一挥手。会场的屏幕上出现了一颗蓝色星球,视野放大,显示出整个星系的示意图,八条轨道和一些小行星带围绕着一颗明亮的恒星。工业部长说:“我知道那个恒星系,也知道它会临近我们,但是以我们的技术仍然到达不了,你的送死方案也不可能。”“是的,但是我们现在说的是与命运的决斗,我们不需要到达。”他扫了一遍会场。“在我们的技术条件下派出一艘航行得尽可能远,能应对尽可能多情况的飞船。我们只要期望在路上遇到那个星系的远航者。”一个向还不存在的文明求援的计划。会场又一次安静下来,安静中带着怀疑和冷嘲,只有最高执政官还在向说话的勇敢者投以支持的目光。工业部长替众人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星系会存在如此发达且善意的文明?毕竟我们在宇宙中从来没有发现过别的生命。”科技部长顿了顿,说道:“说起来也许可笑,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这个方案的成功概率是我们的所有可选方案中最大的。我们搜集的信息表明,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恒星系。恒星恰到好处的质量能够维持一条稳定的宜居带,它的宜居带里恰好存在着一颗行星,拥有化学活动最丰富的液态水环境。那里有希望存在生命,甚至是文明。恒星处在中年主序星阶段,能提供稳定的能量来源和丰富的地质能源储量。如此优渥的环境,那里的文明有可能具有高度发达的技术水平,很高的文明程度。”他就像在讲述一群天神,会场寂静无声。“恒星系拥有八颗中等大小以上的行星,与恒星距离形成梯度序列,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天庭的阶梯’。触手可及的新世界就像我们祖先头顶上的地表一样激励着他们。如果那里的文明足够发达,几乎必然会利用这条太空之路发展成扩张型文明。也就有那么一线希望,我们可以与他们的远航者相遇,有机会获得帮助。我们走得越远,他们走得越远,相遇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些可能性组合起来,也只是宇宙中的一个极小概率,但是我们的先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告别温柔的热乡,把生命换算成距离,抓住一个个极小的概率。我们已经忘了这点。”工业部长表情凝重,谨慎思考后,又问了三个问题:“在一个我们这样的孤星系统里,没有其他天体借力能走多远?怎么解决信号和延迟问题?我们的航天员能存活的预期距离是多远?”“我们会用一生去回答这几个问题,它们也许最终也无法回答。这,就是那一队勇敢者要承担的风险。”科技部长的声音黯淡下来。最高执政官说道:“宇宙从来就不是温暖的热乡。未来五十到七十年,目标恒星系处于相对我们最近的距离上,一点五光年左右。那是决定我们文明生存的窗口时间,我们需要更早地做好准备。”这就像把整个文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走钢丝过悬崖的人身上。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帮这个冒险者照亮前方。决议获得了通过。最高执政官站在下沉大厅的中心宣布:“为了我们的后代能见到光和热,我们将像前辈那样进入黑暗里前行。”会议大厅的灯光暗下来。工业部长走在散去的人群中。他的心中压着更多的重量。由于核燃料被调集去核热站,全球的能源已经很吃紧,一些制造业停顿了,他们的经济面临衰退甚至崩溃的危险。如何在逆行的电梯上前进,即使他的老师也没有教给过他。但是他没有再发问,只是默默混入人群中。他渴望着走到大街上,混入街上的人群,成为这个星球上普通人的一员。他看到科技部长走在斜前方,于是走上去问了一个存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为什么宇宙对我们这么不公平?”科技部长停下,转过身,想了片刻,真诚地回答道:“也许是让我们学会告别和上路。”
五、走向你一对老人在一架巨大的半球形天线下坐下,放下营地灯,开始摊开野餐布。他们的动作慢得像在太空中展开一张氢原子捕捉网。他们缓慢而默契地合作着。终于,野餐布铺好了,老人又用机械臂一样细瘦的手从背包中拿出一件件野营用品,精确地摆在野餐布上。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天线周围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巡视,时不时仰头检查。工作人员只知道这是一对被允许待在这里的老人。距离危机会议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已经没有人认识老人中的这个瘦小的老头。这次政府邀请他们去发射场观看,他们没有去,而是来到了这个他们曾经和小女儿野营过的地方。各单位就位的警戒声响起来,外面的几个人匆匆跑回建筑里。现在这块空间只属于两个老人了。 静谧海发射场。三盏探照灯射向飞渡号的庞大箭体。这是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大的载人飞船和运载火箭,它的高度超过了发射场的其他所有塔架,甚至傲视着远方的山峰。由于过于庞大,它是在地井中垂直组装好再升上来的。围绕它的制造,运输线上形成了两座中型城市。发射场外很远的距离开辟了安全区,围观的人群使得发射场沐浴在仿佛半个世纪前的节日般的光亮中。记者,摄像机,乘着轮椅来的老人,驱车高歌而来的年轻人,宗教的教徒,荒野上惊疑不定的奔跑兽,所有能够观看的物体都把目光投向那个指向天空的大箭头。警戒声响起,地面上安静下来。片刻后,投射在箭体上的激光倒计时开始倒数:10,9,8,7……数到0的时候,一团刺眼的光亮震撼了大地。十年前,一颗小行星被观测到将要掠过星球附近,这是千年一遇的机会。飞渡号被赶工制造出来,它将借助小行星的引力弹弓加速,飞向“天庭的阶梯”恒星系。这是一次没有返程的任务。以星球上的科技水平,要将飞船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加速到足够的速度,只有一个粗犷的办法——核爆炸推进火箭。火箭尾部释放出的小型核弹在地下井里爆炸,把火箭推上空中。地下井在承受爆炸后坍塌,它只为这一次发射存在。地下井周围是一圈缓冲池,热空气和汽化的缓冲液从四个导流槽中喷出地面。地面的温度被加热到灼热。缓冲液的汽团在半空的高度重新凝结成白色的水汽,追着火箭膨胀过去,再次被新抛出的核弹汽化,像不断绽放的红白交错的熔岩花朵。带有辐射吸收剂的冷凝汽团最终会形成一堵减辐射墙,缓缓下落。此刻火箭的速度要远远快于水汽,它的尾部展开一个推进盘,以承接被定向核弹的冲击波加速的淡蓝色等离子浆。小型核弹不断被抛出,爆炸,天空被震裂。庞然大物掠上苍穹。轰隆隆的声音滚过平原,就像火山喷发。爆炸的闪光一次次把大地点亮。奢侈的光和热倾泻出来。人们想象着,沐浴在恒星的光芒下大概也是这般景象。观看的人群里有人哭起来。唱歌的年轻人们跳上车顶,伴着核闪光起舞,隆隆的声波滚过他们头顶。往后艰难平淡的日子里他们会无数次回想起此夜。一块空地上,数千名教徒匍匐在地,念诵祈祷,蓝色的罩袍如热海的海浪一样在气浪中猎猎作响。他们是三十年前成立的宗教,不为信仰,只为祈祷“天庭的阶梯”恒星系里可能存在的文明繁荣昌盛。在尘世的众生上面,核弹的闪光像一道天梯攀上夜空中。 曾经的科技部长握住老伴的手,他们一起望向头顶上的星星。他们曾经和小女儿一起坐在这里望向大天线所指的天区。现在那里能隐约看到一串闪烁的移动的亮点。那是飞渡号,他们的女儿就在上面。这座天线和女儿的飞船保持着通讯连接,女儿和另外六个人的意识信号从脚底发出,经由这里投射向茫茫宇宙中。对两个老人来说,这里就是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对于他们的文明来说,“远方”永远是带着恐惧的。他们曾经想教给小女儿面对这个恐惧的勇气,没想到女儿走得更远。他们的家庭爆发过争吵,老科技部长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的自私。女儿在空间站上发来的信说:“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这几年我在空间站上看到的地面灯光,已经比十年前的照片稀疏了很多,跟你们年轻时更是没法比。我看着我们的文明渐渐沉入黑暗。今天我再次看到自己的眼泪飘在空中,就像宇宙中的星星,我能摸到它们。爸爸妈妈我决定了,我要去抓住那一线希望。请你们在地上为我抓住最后的灯光。”从那次起,女儿的坚强就远远超过了一切阻拦。她终于划向了远方。老人摩挲着一枚和女儿一样的徽章,流下一滴眼泪。眼泪在脸颊上划过一条轨道,很快被夜空中的寒气冻结在毛尖上。他吸了一口寒气,吐出白雾,夜空中的星星也仿佛闪烁起来。老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还记得那首诗吗?”当然,那首古代吟游诗人流传于今的诗,流淌在文明的血脉中,照耀过决命者的热血,也静静地见证过两个老人的爱情。他从来不敢把那首诗赠给女儿。女儿现在也变成了那个吟游诗人。他轻轻地,对着老伴,也向着他们远去的女儿,念起来: 我制作一把舵。它可以去往远方,也可以返回家乡。沙暴是那么危险。我用它掉头,回到所有人身旁。我猎获一只龙角。它可以劈斩荆棘,也可以被人颂扬。荒野是那么危险。我带着它掉头,回到英雄的故乡。我远远看到了你。你可以点燃一切,也可以熄灭光芒。你是那么危险。我砍断了舵,烧掉龙角。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告别自己,走向你。 抬头看去,那个亮点已经隐入群星间了。
六、走入群星的人飞渡号上载着七名船员。这不是一艘星际飞船,它离目标星系最近也只能到达三分之二的距离,之后就会交错远离,生命维持系统的运行寿命会更短。飞渡号利用小行星的引力弹弓曲线加速后,再次释放小型核弹直线加速,带着星球上十分之一的能源彻底飞向深空。在地面上看去,远去的航迹就像一根嵌入群星间的钢丝。走钢丝的人走入了群星间。 原之息看着家园远离,这次是永别,她和其他人一样哭了。飞船调整姿态后,母星就被大天线挡住了。飞船尾部是一面直径比飞船还长的天线,进入深空轨道后就完全铺展开来。飞船头部还有一面大天线,用于跟可能存在的文明联络,它将在飞船加速到最大速度后展开。数千年来用于纪年的变星伴随在船舷一侧。对于这队远行者来说,每走出一步都在创造历史。距离是最大的财富,也是最大的敌人。原之息在延迟箱里训练过长达上百天,那种撕裂和呕吐的感觉至今还像噩梦缠绕着她,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几十年的长延迟生活。没有人清楚延迟一直大下去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能估计意识信号能维持多远。这对于船上的人来说是漫长的等待,对于星球上的人更漫长。 群脑中心来了个怪老人。他被上级介绍来当一个义务维护员。技术岗位都用不上他,他还愿意干一些打杂的活。后来中心的人都已经习惯了有一个老人每天拖着拖把闲逛,反复擦着本来就无尘的地面。他们都不会派活给他,见了他会说干得真好。有时人们看见老人徘徊在下层空间的树林中,救治生病的小动物。有时他会捡起海滩上的石子,扔进热海里化掉。更多的时间里他面对着群脑出神,眼睛里像有东西涌动。人们没有多在意,因为群脑的维护工作越来越难了。 飞船达到了最大速度,船头的天线展开了,这时飞船的外观看起来像两个对接的漏斗。前置天线每隔一天会发射一次接触信号,原之息和一个小伙子组成二人小组负责轮班监听。有一天她想告诉母亲自己可能恋爱了,这个念头很快消失在邈远的信号中。为了保证基本安全,每一个动作都要反馈确认后才能进行下一个,可行动的时间称为指令窗口,每一个指令窗口的动作都要精确规划。他们只有动作传达到的那一刻是有生气的人,其他时候是静止的雕像,从数小时,到数天,再到十几天。前一刻的悸动冷却为下一刻的冷静,还有被死亡笼罩的永恒悲伤,那个情愫随即消失了。在无人的时候她才会拿出那枚黄铜的徽章,利用短暂的指令窗口时间,分开,又合上。父亲接受了她的选择后,痛哭了一天,而后含着泪把这枚徽章交给她。在一旁见证的还有十六个决命者的成员。她才知道,这群人真的存在,他们潜伏在文明的血脉中,跨越了千年,把温度传递到她的身上。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决命者就活着。对母星的思念总不会飘散。对父母的感情,对朋友的惦念,对儿时玩闹过的公园的记忆,都融入了那颗星球。现在加上了对决命者同伴的责任。那颗星球在暗的彼方,早已不可见。等待指令的时间里她望着那片星空,想着自己的源头躺在母星的怀抱里,把自己的身和心送往宇宙深处;想着自己在黑暗的异乡,遥望着故乡的自己。两个撕裂的自己对望着。啊,她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告别了自己。 飞船在途中朝后方抛下一个中继站,在前路上还将抛下两个。多亏科研人员多年的技术攻关,信号质量维持得很好,但是延迟带来的问题渐渐显现。脑身撕裂的痛苦伴随着每一个人。由于延迟障碍导致运动缺乏,船员饱受骨质疏松、肌肉萎缩的困扰,关节刺痛难忍。飞船上的所有操作界面都是按照高延迟容错性设计的,但是宇宙不是。出舱维修的人因关节问题造成的误判进入了高速旋转,在下一个操作到达之前船员的身体接收了太多感官过载,导致大脑掉线。原之息眼睁睁地看着喜欢过的小伙子缠绕着安全绳撞断了脖子。一年后,又有人因延迟症去世。死去的同伴被发往群星间。没有黄铜徽章留在他们身上,原之息明白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船员们重新编排了岗位分工,继续向前驶去。 地底下的人不能做什么,只能看着船员的脑电波陷入混沌,大脑逐渐萎缩。“他归于大潮了。”这时就会有人说道。众人低头抽泣。每当有噩耗传来,群脑中心的那个怪老人就紧张地打听是哪个船员。地上的老人毛发渐稀,天上的年轻人身体日衰。三个中继站都已经抛出,从此信号强度只减不增,每迈出一步都是向死亡又走出了一步。在一场陨石雨撞击中,飞船的前置天线被砸坏。身体机能老化加上大延迟,以及信号杂音时不时带来的感官模糊,船员们已经没有能力出舱维修。不能在宇宙中发出呼喊,航行下去还有意义吗?这一次命运占了上风。原之息站在舰桥上,看到同伴在星星投下的影子里苦笑。每个人背后的膜翼张得大大的,像在岸上喘气的岩鱼的嘴。雪花点在视野里蔓延开又收缩往复,就要连同伴也看不清了。在等待下一个指令的时间里,苦笑在他们的脸上游移,同星光一样久远。原之息站出来,用一个指令窗口说服了同伴,用下一个指令窗口布置了应对方案。在下几个指令窗口,他们计算出了所有需要的数据。任务被分割成上百块实施。船员们利用船上的机械改造船里的配重,然后把姿态发动机的喷口调整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利用剩余的一点燃料施加一个推力。船体看似无序地乱转起来,意识信号时有时无。继续调整船内的配重,每一步都精确计算了行动和船体姿态的对准时间,不能有一个动作失误。他们成功了。飞船以首尾为两端、重心为中心徐徐旋转起来,使得尾端天线交替地朝向前后,轮流承担两个天线的功能。船员们破例使用了一个指令窗口紧紧拥抱在一起,倒在地上,直到下一个指令窗口才分开。旋转不是很优雅美观,至少飞船还能继续向前。旋转也不会让人很舒适,船员们只有努力去适应。比延迟更令人害怕的信号中断从此伴随着他们。指令窗口间隔更长了,飞船上的人造重力方向发生了改变,船员们的日常活动比以前更危险重重。每当天线转向前方,船员就会集体陷入“沉睡”。这期间他们的大脑失去了一切感官,意识漂浮在混沌的黑暗深渊之上,无法真正入睡。古代的决命者在岩层中和命运搏斗时就经历过长长短短或是永远的掉线。由于天线只剩下一组计算处理单元,如果计算机识别到可疑信号需要进一步分析,下一个指令窗口就会自动取消,“沉睡”的时间还会延长。船员们不知道每一次“沉睡”面临的是希望还是故障。船员从五个又减到四个,三个。剩下的人总会把死者体面地送向太空,念着“众灵与我们同在”。告别同伴的悲伤不会停留在脸上很久,它化入生命信号的底色,穿过群星。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决命者就活着。 在一次掉线中,原之息在意识被卷走之前,想到了那个黑暗中登上地面第一次看见星空的祖先,又想到了同伴送她登上塔架的那个星光灿烂的午后,恍惚中前方出现了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一闪就消失了。这一次“沉睡”比往次都更长更长。船员们的身体斜靠在操作台旁,船舱里安静安详,如一个日常。星光洒在机器的金属边缘,电源发出微小的爆鸣。这艘精巧又残破的飞船以一个奇异的运动方式,在广阔无边的宇宙中奋力划出它的一点点距离。在星球的地下,怪老人也靠着群脑的舱壁睡着了。拖把斜靠在他的肩膀,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挂在稀疏的腮毛上。胸口的徽章被擦得锃亮。工作人员匆匆绕过他的身旁,去抢修老化故障的设备。在老人的梦里,另一个文明带来了巨大的运输飞船。一列超引力加速站像阶梯从低轨道向外空间延伸,搭建起一条通往太空之路。星光也被扭曲出绚烂的光华。群脑包裹在恒温营养舱里,被巨大的升降平台托上地面,渐渐告别暗红色的热乡。在地面上,群脑第一次沐浴在星光中。星星在冷峻的山峰上燃烧,和护航舰队喷出的蓝色尾焰混在一起,铺满天边。移民的队伍从天边汇聚来,走向运输飞船将要降落的地方。老人已不存在于世上,但他的透明的身体仍然行走着,穿过人群,跟着同胞一起,向那个隆隆落下的尾焰走去。两个被黑暗分隔的宇宙的孩子终于会合在一起。两个文明将航向一颗拥有温暖恒星的星系。他们的一部分后代也许还会以从未有人想到过的方式成为星际种族,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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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飞裂苍穹》构想了一种脑身分离的种族,大脑与身体之间的交互因距离会产生延迟。这个种族因为星球环境变化,被迫飞入太空,脑身分离的缺陷也史无前例地放大。最终故事中的先驱者,用牺牲突破极限,换来文明的传承存续。——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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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 《普罗米修斯》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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